七月的杭州总被台风搅得阴晴不定，前一刻还是狂风裹挟着暴雨砸向窗棂，转瞬就放晴出漫画里才有的棉花糖云，连空气里都浮着马卡龙色的甜。朝北的办公室窗景是幅流动的画：住院部一号楼与二号楼的玻璃幕墙映着四季更迭，东侧半山森林公园的云雾像纱巾般漫过来，常常让我看得发怔——那些亮着灯的小格子里，仿佛还能看见她们朝我挥手，笑着说“我们很好，你也要好好的”。
办公室窗外
在肿瘤专科医院的二十个春秋，从ICU的生死时速到SARS隔离病房的白衣执甲，从肿瘤内科十二年的昼夜守护到门诊护理管理的千头万绪，我总被同事笑称“护理钢铁侠”。可盔甲之下，那些关于“她、她、她们”的记忆，总像藤蔓般悄悄缠绕心头，带着思念，藏着不舍，还有些微难以言说的愧疚。
一、ICU里的桂花清香
初见她时，我还是ICU里攥着治疗盘就发颤的菜鸟。病历上“卵巢恶性肿瘤+梅毒”的诊断异常刺眼，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，可见到她的第一眼，我就愣住了：五十多岁的她躺在病床上，很整洁。化疗剃短的卷发贴在脸颊，洋气的刘海下是精致得像电影《天使爱美丽》里女主艾米丽的五官，只是脸色透着病气的苍白。
“好难过，这样不好看”她由于呼吸困难得只能端坐着，却总在牵住我手时先道歉。我嘴上说着“药用上就舒服了”，心里却清楚这不过是善意的谎言。病情快速进展，她开始用上了呼吸机，身上慢慢冒出更多梅花状的疹块，一天比一天红得刺眼。没有亲人探视，朋友也来得越来越少，镇静剂让她在周旋在混沌与清醒间，偶尔清醒时就抓着小白板写：“让我干干净净的”、“疹子怎么变大了”、“难受，救我”。
我们几个年轻护士像约好似的，把她当成了要用力守护的姐姐。翻遍全网买到带桂花清香的免洗洗发水，再忙也要每天两次帮她擦身换衣，让病床永远飘着淡淡的香。她渐渐会在我们说“今天比昨天好”时，带着笑意沉沉睡去。直到最后一次清醒，她歪歪扭扭写下“好累，谢谢，香”，就再也没睁开眼。
二十三年过去，我早已离开ICU，但每次走过ICU的走廊，仿佛还能闻到桂花的甜香。那个始终体面优雅的女人，让我们这群年轻人懂得：护理的终极目标，从来不是只有治愈，还有带着尊严的送别。一批又一批的ICU护士跟我一样转岗到医院的不同护理岗位，成为护理团队的中坚力量甚至是护理管理者，但我们心里都住着自己的天使艾米丽，时刻提醒着自己白衣之下该有的温度。
二、病区走廊里的小太阳
肿瘤内科的走廊，曾被我们塞得满满当当。二十几张躺椅挤在阳台与开水间的过道，最忙时我们蹲在地上给患者做颈外静脉穿刺置管，家属们会默契地围起穿刺“防护墙”。在这片熙攘里，她像颗小太阳，永远把最好的输液位置让给别人，见谁都笑眯眯地分享抗癌心得：“化疗后要喝小米粥”、“穿棉睡衣最舒服”。每次见她都是那双灵性的大眼睛笑成两个弯弯的小月亮，肉肉的样子像极了小熊猫，只要她在的地方就都是欢笑声，她像小太阳般照耀着周围的人。
治疗结束的日子，她在门诊复查很少来病房，见她是在电视里--中国梦想秀的舞台，她自信地展示自己的手工作品；在她的朋友圈中—全国各地旅行、交朋友、宣传抗癌知识，那是特别热爱生活的她。几年后，在抗癌宣传周的启动仪式上我又见到她，跟她的抗癌病友们一起跳了特别好看的民族舞，舞台上的她依然明媚，依然爱笑。抗癌五周年那天，我们一起为她过了5周岁生日，她向自己的主治医生要了一个“拥抱”，那是战斗成功的拥抱，是互相扶持的拥抱，是亲如家人的拥抱，那一刻的她幸福洋溢、星光熠熠！
时间转瞬即逝，没多久忽然传来她肿瘤脑转移的坏消息。朋友圈里的照片，她依然坚强乐观，脑转移放疗剃光了头发、脸颊也凹陷了许多，微信的回复让我隐隐感觉她的吃力，但她依然是阳光的、充满希望的。治疗间的复查她从不找我们任何人帮忙，我怪她太客气，她却说：“没事的，我有的是时间，你快去忙”。日渐消瘦的她让我心疼，甚至不敢想象她的未来。很快，在距离那场生日会不到两年的时候，她永远离开了我们……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我抗拒想象她最后与病魔做斗争时的样子。十余年过去了，她的脸也经常出现在对面的玻璃幕墙上，头上那两个顽皮的小辫子和脸上那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是那么清晰！这个教会我“同理心”的姑娘，让我明白每个看似难缠的患者背后，都藏着对疾病的恐惧与对未来的迷茫。只要肯伸手，总能触到他们内心柔软的地方。这世上，有些人注定会像星星一样永恒，在广袤的星河里，她也许不是最亮的那一颗，但于我而言，她的亮度足以照亮我的职业生涯。
我和她“5岁”生日当天的合影
三、油豆腐里的信任
认识她，源于她的父亲。增强CT检查过程中对比剂外渗后，患者静脉穿刺部位及其临近区域会有不同程度的肿胀、水泡，严重者甚至发生骨筋膜室综合征，需手术治疗。虽然护理工作中我们非常谨慎小心的进行外周静脉穿刺置管，但肿瘤患者的外周静脉由于长期的药物刺激、血管通透性改变，再加上对比剂的高压力注射，药物外渗风险非常大，她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人。
对比剂外渗当天晚上，患者的右前臂几小时内出现严重肿胀、皮肤苍白伴巨大水泡，别说家属和患者，久经沙场的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严重的外渗后反应。我们快速组建MDT多学科讨论团队，与静脉专科护理小组、外科医生进行视频连线，快速确定诊疗护理方案并执行。揭开纱布看到水泡的刹那，她从担心到气愤，瞬间泪流满面，不断的说一句话：“毛病没治好，手废了怎么办啊？”
说实话，当下的我并没有把握患者的外渗区域能快速恢复，右侧手臂功能是否受累都是未知数，但我需要让患者、家属和自己相信，我们可以！完成初步处理后，我反复跟她一遍又一遍强调注意事项，多年的特检护理经验告诉我，绝大多数患者和家属在这个时候对我们是不信任、不理解、不愿配合的。但她冷静下来后，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：“护士长，我爸的手你能亲自处理吗？我相信你！”。没有大吵大闹，没有指责、谩骂，在医患关系剑拔弩张的年代，这份信任重逾千斤。
从2019年11月7日到2020年1月3日两个月的时间里，患者的每一次处理都是我亲手完成，指导她居家注意事项、与当地医院医疗团队反复的沟通，每一步都得到了她最大限度的配合。最终，患者的右手臂完全恢复，微信里面保存下来的60张不同阶段的照片是在医患矛盾日益激烈的背景下“信任”的最佳证明！
对比剂外渗当天和2020年1月3日最后发来的照片
她父亲抗肿瘤治疗的那段日子，我时常收到她老家带来的油豆腐，用塑料袋扎扎实实的包好，散发着浓浓的豆子香气。这份带着烟火气的馈赠，让我懂得“有时去治愈，常常去帮助，总是去安慰”的深意：医者与患者从来不是对立的，我们都在被对方的善意温暖着。她的故事和她父亲这起外渗的案例，在实习生授课、新同志入职的时候，成为了我课件里的必讲案例。
回忆这些的时候，我的内心是悲伤和感动的，回顾二十年的护理生涯，眼前的患者和家属来来走走，但总有一些人始终未曾离开，永远活在我的生命里，鞭策我更坚定的前行！常常有人问我，当今这个时代护士的价值在哪？我想，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，我们的价值都是由我们自身的行为决定的。当我们毕生所学用于预防疾病、挽救生命、促进健康时，请用全心全意对待和帮助，用专业细致处理和解决，用位置能力促进和推广，用温暖善良陪伴和送别。所以，我们的价值无需问别人，只要问问我们自己：我们做到了吗？
此刻杭州的阳光正烈，我整理好工作衣转头望向窗外，对面玻璃幕墙的格子里，仿佛有个女孩在向我挥手。滚烫的泪滑落时，我忽然读懂了这份职业的意义：当我们用毕生所学去挽救生命、抚慰伤痛时，价值早已写在那些被守护的清晨与被陪伴的黄昏里。就像黄永玉先生说的：“明确的爱，真诚的喜欢，站在太阳下的坦荡。”这大概就是护理人最美的模样——带着被需要的笃定，带着被信任的热忱，在生命的长河里，做那个坚定的摆渡人。
